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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多收了三五斗之烧不起全文多收了三五斗之烧不起版全文 加油站内横七竖八停泊着城市里郊区外出来的小汽车。车子的油箱都瘪了,把车身抬得很高很高。车子被加油站的汽油味和尿骚味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车和那车之间的空隙。加油站旁边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 中石化加油站收费窗口就在街道上,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者的几顶旧毡帽上。 那些戴旧毡帽的大清早开车出来,到了加油站,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93号八块零五分,97号八块八,”油站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什么!”旧毡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2、“在x月x日前,你们不是卖七块五毛七么?”“七块三毛三也卖过,不要说七块五毛七。”“哪里有涨得这样利害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石油,比处女都难找,说不定过几天还要涨呢!” 刚才出力开车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年天照应,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作梗,口袋里多装了那么三五百元,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还是不要加的好,我们开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嗤,”先生冷笑着,“你们不加,人家就饿死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小汽车,皮卡,泥头车。市内的车还没加完,外地的过路车也要来加。”
3、皮卡,泥头车,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加那已经开到加油站来的车,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加呢?保险公司方面的强险是要缴的,为了年审车,交车船税,买过路费,油箱的油是要加的。 “我们开到中石油去加吧,”在中石油,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不要说中石油,就是开到中海油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93号八块零五,97号八块八。”“到中石油去加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中石油要过两个收费站,知道他们讹我们多少钱!就说依他们讹,谁知道加了油开回来还收不收过路费?” “先生,能不能降低一点
4、?”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降低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油站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降低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这个价钱实在太高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的油价是七块五毛七,今年的油价又卖到八块零五,不,你先生说的,七块三毛三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该比七块五毛七少一点吧。哪里知道竟是八块零五!”“先生,就是去年初的老价钱,七块三毛三吧。”“先生,开车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另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高,不要加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汽油,不加你们的车,自有别
5、人的车想加。你们看,加油站外头又有几辆车停在那里了。” 三四顶旧毡帽从车上下来,旧毡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比去年都不如,涨到八块零五了!”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车里的油可总得加上;而且命里注定,附近只有卖这一家中石化的油。油站里有的是汽油,而破布袄的油箱里正需要汽油。在油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油表数字快和慢的争持之下,结果加油站的油罐真个敞口朝天了;车身沉起了好些,奇怪的是,填没了这车那车之间的空隙的汽油味和尿骚味
6、竟不见了。旧毡帽朋友把自己挣出来的钱送进了中石化的钱箱,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箱汽油。”“先生,给纯质无铅汽油,不含乙醇的,不行么?”纯质的钱换不到纯质的无铅汽油,好像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乡下曲辫子!”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一百块钱钞票就作一百块钱用,谁好少作你们一两油。我们这里没有纯质汽油,只有杂质汽油。”“那末,加不含乙醇的汽油吧。”从气味上判断,知道油箱里的汽油是含乙醇的汽油。“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中石化的,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不要这汽油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手上
7、的发票,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发票塞进破布祆的空口袋或者缠着裤腰的空褡裢。”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加油站,另一批人又从加油站头拐进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春以来过着方便的有车生活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纯质的钱送进加油站的钱柜,换到了并非纯质的含铅的汽油。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毡帽朋友今天上街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卫生纸用完了,须得买十包八包回去。洗发液也要带几瓶。安全套向开着车子到家里去的推销的广告商们买,十块钱只有这么一小包,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大包分来用,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胸罩听说只要三块钱一个,女人早已眼红了好
8、久,今天加油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一个,大姐两个,小妹三个,连胸口未发育的妞妞也吵着要买,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个绷紧的内裤,一条肉色的裤袜,或者一个勒得很好看的黑色的丁字裤。难得今年天照应,口袋里多挣那么三五百,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强险,车船税,过路费,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馀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豆浆机。这东西实在怪,不用生火、生豆子倒进去,等会儿倒出来豆浆是熟的;比起石磨磨成的生豆浆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加油站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
9、袋里的一叠钞粟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输是输定了,马上开车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街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油站。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上帝”们把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卫生纸,洗发液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整箱的安全套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十块钱
10、一小包向广告商零买。胸罩呢,预备买两件的就买了一件,预备母女俩一同买的就单买了女儿的。紧绷的内裤套到了腿上又褪下来放进了橱窗。肉色的裤袜套在小腿上试穿,刚刚合式,给格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来。想买豆浆机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四百块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四百块买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么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这啰嗦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泡泡糖。泡泡糖可以放在嘴里吹泡泡,要他大就大,要他小就小,要他破就破;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
11、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的。 男人们还打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加油站外面的自家的车上,又从车后备箱里拿出盛着咸菜和花生米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车前排开始喝酒。女人在车后排煮饭。一会儿,这辆车也冒烟,那辆车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小孩在敞口朝天的后备箱里跌交打滚,又捞起落在车旁的树叶子来玩,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加油站里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八块零五升,真是碰见了鬼!”“去年是寡妇年,石油不好
12、挖,涨价。今年算是少妇年,石油好挖了,还是涨价!”“今年涨价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是七块三毛三呢。”“又得把自己挣的钱花出去了。唉,纳税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为什么要开车出去呢,你这死鬼!车子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玩,给儿子玩。我不审车,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出国去,车也扔了,税也不用缴了,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谁出来当头脑?他们出国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头脑的话。” “我看,到美国去打工也不坏。我们小区里的小王,不是么?在美国什么州打工,听说刷盘子一个月五千块钱呢,拿着三金五险,包吃住。”“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美国人爱旅游,好多的老板赚了钱,就不做生意了
13、,结伙外出游玩,小王在那边当乞丐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我们年年打工,到底替谁打工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就有另一个人指着发改委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打的。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打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八块钱零五一升!就把我们的薪水一古脑儿吞了去!”“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三块钱一升,我也不想多加。”“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油站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那么,我们的钱也是拿血汗来挣的,为什
14、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发改委白当差!”“我刚才在车上这么想:现在我让你们沾便宜,汽油先放在中石化这里;往后实在没钱逼急了,就来抢你们的汽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真个没得油加的时候,什么地方有油,抢点来用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声口。“今年春天,三峡地方不是闹过抢汽油么?”“城管拿着电棍子,一下电倒二三十个人。”“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哪天也会吃电棍子,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车回自己的家。加油站便冷清清,留下丢弃一地灰白的塑料袋子,塑料杯子,油腻腻的一次性碗筷。 第二天又有一批小汽车来到这里加油。街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城市里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原文改编自叶圣陶先生的多收了三五斗,向叶圣陶和他的多收了三五斗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