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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族人彪叔族人彪叔 彪叔死了，得此噩耗我很伤感。虽然多年来我一直不喜欢他，可他毕竟是我的长辈同村的族叔。 彪叔和我家是隔院的邻居，我们相处了二十多年。八十年代末，我家搬进了新房，从此两家隔远了。九十年代末，我离开老家，一家三口挤进了县城。从那以后，我很少见到他。彪叔留给我的印象实在太坏了，我简直不愿意回忆他。 在我的印象当中，彪叔脾气暴躁，吝啬小气，还认死理；他相貌粗俗，皮肤黝黑，嘴角留着几根胡须，嘴巴一动，那几根胡须就一翘一翘的，难看死了。小时候，常听长辈们说，彪叔是属虎的，他那几根胡须是虎须。他命硬，出生不久他娘便去世了，为此，他爹还专门请人摔小狗降他。村子里没有一个小孩敢跟彪叔主动打招呼，
2、就连水牛见他也怕三分。上小学时，我曾看过他做农活，犁耙活做得相当好。牛能走多快，彪叔就能走多快。身体不够健壮的牛，经常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路数不熟的牛则被他打得皮开肉绽。所以，很多水牛见了他都不愿意上套，套上的水牛下了水田没有一头敢偷懒的。给他打下手干农活的人如果分不清水田哪高哪低，多半被他训斥和耻笑。 彪叔家的二小子考比我大三岁，读书的时候比我低一年级。考因为不太会读书，常常被老师责罚和训斥。委屈的时候，哭得泪一行鼻涕一行，那白白的鼻涕像蚯蚓出洞一样。某日偶尔得知考如此成绩，我很快成了考的小老师，大概是那时我看中了他家八仙桌上面那盏吊灯的缘故，于是我便向彪叔毛遂自荐。每天晚上做作业，我不用消耗
3、家里的一点煤油，就能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还顺便教考读书帮他检查作业。日子久了，彪叔像是发现了什么，每次都把灯芯调得低低的，我心里暗骂彪叔老东西小气鬼。彪叔喜欢我，却从不赏点东西犒劳我。眼见考的作业检查完毕，立马催我滚蛋。我和考每天是兄弟加同学，直到我小学毕业，所以关系自然比较铁。 八十年代初期，彪叔因为钱把考逼疯了，这事和我有一定的关系。那年秋天，我到邻村小学去上班，虽然路途不算遥远，但每周往返步行总觉得不是办法，老想有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那年考才二十岁，浑身尽是肉疙瘩，有使不完的劲。他在林场已经干了两年，听说我买车缺点钱，当日毫不犹豫借给我一百元现钞。这一百元相当于我当时三个月的月薪，那是我
4、第一次向考借钱，我感觉这是一个大人情。自行车买回来了，当时村里没有第二辆。骑上它去上班，自在快活，假日里常常也把车借给考玩玩。 没过多久，彪叔不知从哪得知考借了一百元钱给我买车，气粗了脖子，气得脸发紫。见了我，大声斥责我目中无人。让彪叔出乎意料的是我并没有感激他，一句话打发了他。 “我甚时借了你的钱吗，你有我的借条吗？” 我很看不惯他那一副气急败坏的怂样，给我感觉就像今早我不借他家的大米我就会吃不上早饭似的。 父亲责怪我说话不委婉，估摸是彪叔告了小状；母亲抱怨自己体弱多病，以致我每月只有十元的零花钱。不过父亲很快答应彪叔把钱还上，我估计是向同事借的。一场借款的风波就此平息了。 一天，我从学校回
5、来，在村子路口遇见考。我主动招呼他,考没有应答，目光迟滞，让人顿生疑惑。回到家，三叔告诉我：你去学校后，彪叔审了考三天三夜，要考把今年的开销一笔一笔写下来。吃了几碗汤粉，买了几个肉饼，抽了几包烟最后逼着考把全年的副业款全部上交。身无分文的考第四天就开始在村子附近游荡，终日不言不语。从此，彪叔一家乱套了。堂婶忙于求神问药，堂弟堂妹忙于照看哥哥，彪叔自知理亏，整天长吁短叹、没精打采。 大娘告诉我，考可能患上了花痴症。我管不了许多，只知道钱我已经还了。考疯了，是彪叔一手造成的。“谁不借钱，谁不借粮，你敢保证石桥不断吗？”我口气生硬地质问大娘。 农村生产责任制以后，父亲退下来了，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动力。
6、父亲饲养了不少的鸡鸭鹅，几个月下来，家里鸡鸭鹅成群的，好一番热闹的景象。那时我常常听见父亲笑声不断，偶尔还哼几句小曲，母亲更是眉头舒展。假日里，我常帮父亲喂鸡放鸭。一日傍晚，几只阉鸡钻进彪叔家的菜园里，我在篱笆下面洒了一把稻谷，鸡看见了粮食赶紧出来，我也放心地去赶鸭子。等我回来时，发现一只大阉鸡直挺挺地躺在篱笆下面，鲜血直流，惨不忍睹。小弟告诉我，是彪叔扔柴火的时候故意把鸡轧死的。我听了火冒三丈，提着鸡直找彪叔理论去。左邻右舍的都来看热闹，害得彪叔很没面子。年轻气盛的我坚持要彪叔赔钱，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面呢，何况轧死了大阉鸡。最终我把鸡和话留在彪叔家里，出于无奈，彪叔只好赔了十元钱。大娘知道了，
7、把鸡拎回来，把钱送回去了。父亲说，大娘这样做得对，我却不以为然。其时考的病时好时坏，感情是彪叔把一肚子的怨气洒在我身上吧。 责任田划分不久，农村开始划分自留山。父亲准备在自家菜地旁边的山脚下盖了一间猪舍，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发现打下去的树桩全被人拔起来了。看着一根根东倒西歪的木料，父亲一言不发，收拾家什，打道回府。二叔得知这事，花了一天的功夫帮父亲把猪舍迁到厕所旁边的柴草房。从此，每天喂猪要多走几步路，而且每天要从彪叔门前经过。猪住进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可是蚊子却比原来多了好几倍。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这样做，原来的猪舍多好啊，空气新鲜多了，运送肥料顺路也方便。父亲解释说，原来的猪舍要走一段黄
8、土路，下雨天路滑不安全。这事还得谢谢彪叔，解除了我们的一日三餐喂猪的后顾之忧；毕竟山是人家的，咱家的菜园有一半是在荒山上开垦出来的，而且种了那么多年。以后说不定彪叔家无地盘盖房子，我们还要把菜园让出来还给人家。果不出所料，三年后，彪叔的大儿子联的新房后来就盖在我家的菜园地上。我曾为此耻笑父亲懦弱，一味忍让。父亲自圆其说，猪舍本身就臭，建在哪都一样，久闻不知其臭。 父亲的仁慈，母亲的宽厚，让彪叔更加肆无忌惮。刁难、使绊，甚至达到了为所欲为的程度。 三弟自小腿脚不便，打自我懂事起，我就没有听见别人叫过他一声瘸子，不过留心看还是可以看出来的。读完小学的三弟，由于自卑没再去学校读书了，父亲让他留在家里
9、跳水喂猪做家务，想让他锻炼锻炼，协调一下身体，将来让他学点手艺。彪叔也竟然能从这样的孩子身上找乐子，到彪叔家泵井取水的孩子谁都可以高高兴兴来，惟独三弟取水的时候泵就坏了。彪叔装模作样卸下泵杆修理起来，嘴里吐出几句酸溜溜的话：“到河边去吧，那儿的泉水更甜。”那年彪叔年近五十，天旱之年，彪叔和佳爷爷两家打了两口泵井，清凉的井水给村里的老少爷们带来了不少笑声，却给三弟留下了难以忘怀的羞辱。从此，村里人每天可以看见一个腿脚不便的孩子趟河挑水。 我不能容忍彪叔如此恶心的作为。因为在外面上班，与他打交道的时间自然就少，然而，机会总会有的。 那是一个晴朗的假日，母亲吩咐我到宝塔山脚下的水田去施肥。早听说这片
10、缺水，可是挨着彪叔家的几坵水田居然已经找不到排水口了，家里的水田只能靠老天爷恩赐雨水。梯田讲究上流下缺，上面的水田连排水口都没有，下面的水田不就是一块荒草坪吗？见此情景，怒从心中涌，恶从胆边生。我索性拿起铲子将彪叔家的水田连刨了好几个口子，顷刻间，满满的一田水被放个精光。水放足了，排水口重新封上了。 村长走进彪叔家，告诉彪叔宝塔山脚下的水田连开了好几个排水口的事。彪叔疼心不已，要知道，他那水田昨日刚刚施过满满的几盆化肥。让彪叔无奈的是这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伙子三天前居然把一个牛高马大的邻村壮汉三拳两脚放到在地，他面临利刃临危不惧的身影严重地震慑了彪叔。出于无奈，第二日，彪叔家的那坵水田多了一
11、条小小的灌溉沟。沟虽然是小了点，但总算有水下来了。 母亲心里乐开了花，藏在心中多年的疙瘩消除了，她为儿子长大感到庆幸。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叫母亲来年那片水田改种中稻。原因很简单，中稻便于管理，而且产量高。 大娘听了这件事告诉我，彪叔从小没了娘，后母不太管彪叔，彪叔自小骄横跋扈，和后妈一起嫁过来的弟弟就是被他赶走了。过了几年，妹妹嫁人了，后妈在也呆不下去了，被儿子接回去住了。父亲比彪叔大好几岁，看着彪叔长大。还说彪叔本质是好的，乐于助人，从不吝惜力气。缺点就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脾气犟。那时，我已是单位的中层干部，父亲常常告诫我，为人不可意气用事，凡是要三思而行。父亲和我毕竟是两代人，年轻的我坚持人
12、应该有自己的主见。像彪叔这样的人，不应该和他接触，也不惧怕他。 八十年代末，我们一大家子五户人家同时搬入新居。从此，我家不再是彪叔的邻居。偶尔在路上不期而遇，我们成了陌路人。九七年秋天，女儿到了读小学的年龄，我们一家三口乔迁进了县城。几年下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村里还有一个叫彪叔的族人。 然而，我们生活的空间本身并不大，随便走动一下，我们就有可能邂逅。岳父和彪叔本是多年的好朋友，两家人在农忙时走得比较勤，婚丧喜庆互相帮忙操办。村上的人都称他俩够朋友，够义气。我和妻子的结合使彪叔有些尴尬，起初有碍于面子，双方心知肚明。碰巧凑在一起，谁心里都不舒服。 彪叔到底还是彪叔，本性难移。二儿子结婚的时候，请
13、来村里最有名望的老秀才写对联。岳父前来做客，上我家串门，亲家俩品茶之余谈起彪叔家办喜事的对联。父亲听了上下联，不假思索连声说好。我听后写下来，仔细一看，不妙。起码上联“庆贺儿婚”和下联“彪炳史册”就对不上。一般人结婚哪能说成“彪炳史册”。几句话说得岳父连连点头称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岳父酒醉后漏了嘴，败了彪叔的兴致，丢了他老人家的面子。 轮到岳父家办事，小舅子准备在春节后结婚，请柬必须在春节前发出。为了区别今年和新年，我在请柬上正月前添了个“新”字。请客办事的那天，客人都快要到齐了，就是不见彪叔的影子，岳父很扫兴。一打听，才知道是请柬出了问题。原来，彪叔收到请柬后，得知请柬是我写的，便拿着请柬去
14、请教村里的高手。当他听到别人说请柬上多了一个“新”字,他竟如获至宝。多年来，我一直不喜欢为别人做司仪写对联，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我是村里惟一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年仅三十就成为单位主要领导。在我的眼里，我见到的好人太多了，像彪叔这样的人，我感觉他根本就不配做我的族叔和亲人，倒像是敌人。多年来，因为我的缘故，我们一大家人和彪叔疏远了，有的人甚至讨厌他。 一晃十年过去了，二婶、父亲、大娘相继去世，老家的旧房子也倒了。老家变化太大了，年轻人多半外出务工赚钱去了，剩下的尽是老人和屁大的小孩。到了读书年龄的孩子都到镇里和县城上学去了。彪叔成了一位空巢老人，每天和老人们一起打打牌，下下棋，然后等太阳下山。
15、一日回老家办事，一位老人把彪叔对我深深歉意的心里话告诉我，几句肺腑之言让我震撼了。于是，我决定去看看彪叔。顺着小巷，我来到彪叔大儿子联的院子，我看见了彪叔，他拎着火桶佝偻着身子正在晒太阳。院子里晒着一些柿子，有一部分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没有太多的寒暄，吸了几支烟，我们就告别了。临走的时候，彪叔淡淡地说，他病了好久，不久就要见阎王了。我笑着说，彪叔，水牛都怕您，不怕。彪叔笑了，喃喃地说道：“都是自己人，以后回来有空过来坐坐。” 年前，族里祭祖，我没有见到彪叔，却见到了村里的许多老人，看上去他们还健康。以前族里祭祀，彪叔可是忙里忙外的，下厨也是一把好手。联告诉我，彪叔在县城住院了，我听了愕然。 那
16、些天里我反复在想：如果我站在彪叔的位置上，也许会明白一个父亲在得意忘形和气急败坏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我想起父亲为什么把猪舍迁到柴草间，为什么把菜园让给联盖房子，为什么把双季稻改作中稻，为什么叮嘱我办事要三思而行，在父亲的心里，彪叔永远是他的堂弟。 前些日子，联托人捎话，说彪叔有样东西没有还给我，我知道那是一张借条。当年借了考的钱被彪叔逼着写下的，父亲把钱早已归还给彪叔，而彪叔却找不到那张借条了。我笑了，说转给考，如果他愿意我想补偿他。 如今，每次回老家，听到的更多的是恭维和寒暄的话，看到的是微笑的脸；再也听不到彪叔说有空过来坐坐的话，再也看不到彪叔那矮矮的丑陋的身影了。 彪叔去了，到天堂里去了。我不知道您在那边可好？ 徐志鸣 江西省龙南县桃江学校 邮编341700 电话13698060689
